《咦，为什么要说又呢？（——山中夜行记）》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馒头山中夜行记

作者：馒头星系MattGalaxy

临时起意准备上山时，已是下午16:10。听人说过，从这个位置去趟峰顶大概一个小时。想应该可以在天黑前下来，但是一个人爬山，附近又没有人烟，保险起见，我还是带上了头灯。

这是粤西莽莽群山中的一个海拔1318米的高峰下，开车可达的最高处是一个半废弃的建筑，从这个建筑到最近的有人烟的镇子，开车要二三十分钟。因为过于偏僻，且有一定海拔，这个位置是广深区域天文爱好者的观星圣地之一，只有波特尔2级的微弱光污染。

我在上山口的位置，捡了一根木棍，权当登山杖。只是习惯动作，这个位置上山应该没什么体力上的挑战。于是，沿着覆满落叶的斑驳台阶，独自一人，“哒、哒”的拄着木棍，我走入了静寂的茂密山林。

走走停停，感受着周围的鸟鸣虫叫，偶尔拿出手机随便拍拍。走了二十多分钟，开始感觉有点累，但没有快到顶的迹象，如果往返一个小时，上山应该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正想着离顶有多远呢，前面似乎隐隐传来人声，我心中奇怪，这山里还有别人？等声音近了，转过弯来，是几个说说笑笑的男女登山者，登山杖运动装备齐全。我问离到顶还有多远？一人笑着跟我说，你这才爬了多点儿，爬到顶还要一个小时，怎么这么晚才上山。

我一看时间，16:34，如果继续去登顶，天黑前肯定下不来——这时节，六点天就黑了。

犹豫了两秒，管它呢，上去再说。

再说了，他们说还要一个小时，说不定是他们爬的慢，我爬快点就是。于是加快速度，步履不停，朝上面的山林深处继续走去。

下山的人早已远去，密密的林木遮挡着视线，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离山顶有多远，只听到自己唰唰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听到自己不断重复的呼吸声。我似乎感觉到，牵引我身体运动的肌肉不断呼唤着血液里的氧，呼唤它们流去线粒体，以产生源源不断的ATP提供能量。

我越来越累，腿越来越酸，变得有些麻木。我不停擦着汗，调整着呼吸。幸好有这根木棍，我想。

我保持着速度，一直没有减速，机械着重复着身体的动作。

我似乎感觉到我的大脑不断变得缓慢，纷繁的工作事务的思绪离我远去，心中的执着、焦躁和期待离我远去，梦想和责任离我远去，家人的音貌离我远去，连任何的情绪和记忆也离我远去，我的意识像洋葱般一层层剥离，最后只留存了最内核的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感觉，在感觉着我的感觉。社会学、心理学的我像花瓣般飘散，只剩下生物化学和物理学的我，在支配着躯体和灵魂。

我感到自己似乎变得纯净，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在爬山。我为什么在爬山来着？因为山就在那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重要吗？我的感觉告诉我，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在爬山。

我又感觉到了《爱死亡机器人》里“Zima Blue”。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这种纯净的感觉似乎很美好，但却是以极致的简单为代价。这种简单像曾经的小时候吗？简单到我变回那个15岁的少年，变回那个5岁的小男孩，变回那个5个月大的男婴，变回一只鸟、一只虫，变回一只只知鸣叫却不知为何而鸣叫的蝉。

这时，周围的鸟鸣虫叫忽然回到了我的意识。我意识到我跟它们的不同。我跟它们怎么可能相同呢。如果我跟它们相同，还有什么意义呢。意义？意义是什么？意义来自哪里？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世界的真相后，依然热爱这个世界。”——罗曼 · 罗兰。

腿部的酸痛重新回到我的意识，转过一个弯，我的视野忽然豁然开朗，到了峰顶两个山尖之间的一个小山鞍，峰顶就在前面，我迅速登上去，于是，登顶了。

我看了下时间，16:59。果然，我加快速度，用了25分钟就爬完了他们说的一个小时的路。

来这里观星数次，还是第一次爬上来。我看来看去不知道两个山尖哪个更高，于是四处走走，不光这两个最高的山尖，附近几个山尖也溜达了一下，一直在山顶看完日落，才开始下山。

本以为下山肯定比上山快很多，又仗着带了头灯，所以没怎么在意时间。在悠闲享受了一个人的峰顶和一个人的日落之后，才开始下山，时间17:51。

一走入林子，就已经看不清地面需要开头灯了，走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我的视线只能看到头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我的耳朵只能听到自己卡沙卡沙的脚步声。鸟儿似已归巢，连虫鸣也似乎轻了不少。我不停重复着迈腿的动作，在头灯的光圈中，不管我怎么走，台阶和旁边的隐约可见的林子似乎都一模一样，在无穷无尽的重复。

万籁俱寂中，我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的莽莽野山中。

我似乎很享受这种黑暗孤寂中的夜行。

但林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想起之前扎帐篷处，夜里也多次听到的山里密林中传来的奇怪声音，似人又似动物，又抑或是山精鬼怪？不过，对这些神秘范儿的东西，我向来无感，有次在西安，曾经夜里独自一人在几千个飘来飘去的秦国士兵的默默注视下夜游秦始皇陵（其实是走晚了人家关门了），也完全无感。

的确有点担心的是野兽。有人提过这山里可能有野猪，尽管经过了解和考虑，觉得碰到野猪的几率应该不比马路上碰到车祸的概率大，但这个概率仍然存在。我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于是在享受之外，多了丝兴奋，多了丝恐惧。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平坦的露营处，时间18:32。

下山时间四十多分钟，居然跟上山时间差不多，奇怪。

登上半废弃的房顶，摆弄设备，云散，设定拍摄程序自动拍着，我躺上躺椅，仰望着满天繁星。

是夜，拍了不少照片（见下），加上前一夜云缝中拍的，共拍了M98M99NGC4216后发座星系群（以及超新星SN2024gy）、M51漩涡星系、M82雪茄星系、NGC2146脏手星系、NGC2683 UFO星系、C5隐身星系、M104草帽星系等7张星系，拍了IC1795IC1805心脏与鱼头星云、NGC1499加州星云、C49玫瑰星云、IC2177海鸥星云、IC2118女巫头星云等5张发射星云，拍了M45昴宿五反射星云，以及几张广角和广域。

人生之大满足，不外如是罢。无憾。

（1）手机中的星空：